文青传
每次朋友们聚会,我们总是哀叹:为什么席间一个会弹吉他的人都没有?而后悻悻地齐声开唱“让我们荡起双桨”。那种会弹点吉他敲点鼓的人,魅力值总是能够提升50%,如果他们会来一首绿洲乐队的歌儿就更好了。我喜欢用虾米每日推荐的歌单作为暗号,来交朋友,如果对方不听点摇滚,连平克·弗洛伊德和皇后乐队都不知道,那怎么以死相交啊?一点血气都没有。
我这个人比较晚熟,听音乐是倒着听的,年少时听古典,老了老了,开始听摇滚乐。北京今夏的天色特别好,接近拉萨的蓝天白云,晚来独自开车进城,车窗紧闭,在京通高速上将音量放到最高,整个车都在震,如此盛况独享,是为了一会儿不管见什么人都能平和客气地说话,别说错话,也不要乱开玩笑,人不在日常生活中做一个疯子,得先把发疯的部分自行先解决了。何况这种方法,不扰民,不污染空气,也不持久,半个小时到了国贸,人多车多,必须停止这种危险的行为。
我有一阵儿特别想交社会上的非文艺界的朋友,比方说做会计的、做程序员的、开菜店开小卖店的,其实经过一番努力,确实也交到了这样一些朋友,他们对我的生活表示了极大的好奇和担虑,比方说我是怎么活下来的,以及没有五险一金怎么办?我往往含糊其辞应付了事,因为私下里,当然了,我也是个开小卖店的,在网上卖点小工艺品,用来养活自己的文艺。当然啦,谁不会担虑自己的生活呢?担虑是一种本能,自从我们的存在被设置了期限和严严实实的安全感,我不知道文艺是不是生活的必需品,至少没有一包盐那么必须,这个看得见摸得着的世界到底缺不缺诗人、作家、画家和歌手?这些花边人物的存在于事无补。
但我这点儿“三观”很快得到了刷新,很简单,新一代人出现了,不知不觉,90后的小朋友们走上了各种工作岗位。我的迷你工作室最近想招个助手,在微博和微信贴小广告,来的都是90后。有一天一大早,一个女孩给我打电话应聘,她说自己是中央美院毕业的平面设计师,设计这行只是为了谋生,内心知道自己还会回到纯艺术这个领域。我怀疑这个女孩是天蝎或者射手,口气特立独行:“我觉得我们可以合作一把,你觉得呢?”
我想了想,确实应聘也是一种合作,合在一起工作,她说得没错。
我又问她:“你的终极目标是要做什么类别的创作?画画?”
“不,我要做个收藏家。”
这是我见过最厉害的文艺青年,如果有一天有年轻人来应聘说:“我的终极目标是要收购阿里巴巴,成为马云的上限。”也很好,文艺青年洗白白之开始,是去创业,从创业里得到比从事文艺更高级的快感,这样分流分流,让文艺这根独木桥不至于超载。创业这事,这两三年成了文艺青年的口头禅,原来大家都是羞于谈钱的嘛,有钱跟不文艺一个意思,当大家的本位立于文艺,穷是一定的,还曾经有过穷的排行榜,说最穷的是搞摇滚的,其次是诗人,然后才是写小说的,可能有钱的行当除了画画的就是写剧本的。而今不可再用这种眼光目测之,因为可能某个乐队的主唱,他开了个卖普洱茶的微店,生意好得都要招客服了。
举凡文艺者,须有谋生的本事,这样才不至于没饭吃,或者丧失尊严,但吃饭这条水线,超过了,就会开始吃时间、吃精力,渐渐地,你也就没空文艺了。因为文艺这条蛆,最需要的就是时间,倒也不是日夜都在创作中,比方说,一个诗人,穷其一生,写诗的时间不一定比写情书的时间长,但他得保有那种闲闲哒哒的劲儿,脑子是闲的,身体是闲的,即便不是悠然见南山,也得悠然现菜市场吧。
我有若干个年长于我的朋友,当年大概都是写诗写小说的,穷疯了穷怕了,下了海,运气好的,生意做得好,那时诗人做生意,基本上就是做书,或者开个文化公司,最厉害的,居然开了个夜总会,夜夜笙歌,直至买车,他常跟我说:“我是中国第一个买桑塔纳的诗人。”这群朋友恍惚到了五十岁,有两三个终于所谓的财务自由了,午夜梦回,觉察到自己似乎失去了什么,于是退休,文艺回去,重新过回拿写诗写小说当第一正事的生活。
有个画家叫做巴尔蒂斯,他是波兰贵族之后,母亲在离婚后成了里尔克的红颜知己,这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他很富有,又终生从事画画这种特别文艺的事,他的晚年似乎达到了文艺的终极,跟他的日本画家妻子,住在瑞士一个远离尘嚣的小村庄的老式饭店里,这个饭店共有40个房间,正面有113扇窗户,房子很大,他躲在其中一个仓库里终日作画,画的尺寸都很大,题材大胆而且富有争议性。这个巴尔蒂斯,身上有种真正的贵族气,年少时总是穿着西服,但除了大油头,着装也不是规规矩矩。里尔克像是他精神上的父亲,这让他的作品充满了文学性。
我总觉得,这样的人,跟纳博科夫一个道理,是文二代或者艺二代,第一代的文父艺母,只是个基因的铺垫,就跟我和我的多数朋友一样,像是时代和儿女们的炮灰,每每挣扎在谋生的陷阱之中,但是有什么关系?你看,嬉皮也是可以遗传的,因为那些嬉皮士的孩子们不知道除了不拥有财产、四下流浪的生活,该怎么过,文艺当然是一种可供遗传的基因,因为从小听radiohead的少年,会难以根治他骨子里不合作的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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