艾丽丝·门罗:死就死吧,已经写了那么多
“最宏大的事件藏于人心,最沉重的痛苦隐而不言……在30页之内呈现的东西,普通作家要用300页才能说清……”2013年,艾丽丝·门罗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,评委会秘书彼得·恩隆德撰写的颁奖辞如此评价道。
艾丽丝·门罗,摄于2013年12月。(图/chad hipolito/ap)
✎作者 | 桃子酱
✎编辑 | 苏炜
当地时间5月13日,加拿大作家、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艾丽丝·门罗(alice munro)于安大略省逝世,享年92岁。门罗在中文世界引起广泛关注,应该是在2013年她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。她被誉为“短篇小说女王”并因此获奖,表明了诺奖委员会对短篇小说这一体裁的肯定。
作家乔纳森·弗兰岑在为门罗代表作《逃离》所写的序言中指出,尽管出版业界更看重大部头的长篇小说,将一本短篇集视为一次签下两本书时,那道令人不快的、难以回收成本的前菜,但实际上,在近25年创作的最激动人心的虚构作品中,短篇小说占了相当大的比重。
“我喜欢短篇小说,因为它们让作家无处可藏。你不能靠喋喋不休一路披荆斩棘;读到最后一页不过是几分钟的事,如果你没什么可讲,我很快就会知道。我喜欢短篇,因为它们通常以当下或以鲜活的记忆为背景……所有的虚构作家都会遭遇没有新东西可讲的状态,悲惨的是,短篇作家尤甚。再说一遍,没有藏身之处。那些最狡猾的老狐狸,比如门罗和威廉·特雷弗,甚至都不去尝试躲藏。”弗兰岑写道。
“一种更好的小说能否拯救世界?总是有那么一点儿小小的希望(奇怪的事情确实会发生),但回答几乎肯定是不,它不能。尽管如此,它却很有希望拯救你的灵魂。”因此,弗兰岑的建议是:读门罗!读门罗!
为了便于大家了解门罗,我们整理了关于门罗的一些知识点。1931年7月10日,本名艾丽丝·安·莱德劳(alice ann laidlaw)的门罗生于加拿大安大略省休伦县温厄姆镇。在《岩石堡风景》一书中,门罗追溯了莱德劳家族19世纪初从苏格兰迁徙至北美新大陆的历程。
据称,莱德劳家族的人总有一种“把自己的生活变成故事讲给别人听的欲望”,门罗也是如此。
《岩石堡风景》
[加拿大]艾丽丝·门罗著,王芫译
译林出版社,2018-3
“里面每个人我都认识”
18岁考上西安大略大学之前,门罗一直生活在温厄姆。温厄姆的邮政编码是n0g2w0,本地人自嘲:“这是因为没有人要去温厄姆”(no one goes to wingham,ontario)。
《岩石堡风景》译者王芫曾一路辗转,到访温厄姆。她的看法是:如果你喜欢门罗,不必非要去温厄姆,因为门罗想告诉我们的一切,都写在了她的作品里。
门罗将在温厄姆积淀的“小镇生存经验”写进小说里,这使得她在温厄姆一度不受欢迎。她在小说《死亡时刻》中写了一个婴儿被开水烫死的故事,而1939年在镇上发生过一模一样的事故。夭折婴儿的家人扛着枪,上门警告门罗的父亲:“让你女儿不要再瞎写温厄姆的故事!”多年以后,门罗获得诺贝尔文学奖,一位生活在温厄姆的本地姑娘告知母亲这一喜讯。那位母亲如此回答:“艾丽丝·门罗应该为自己感到羞愧,她写的不是小说,因为里面每个人我都认识;但是也不是纪实报道,因为里面每个人都比现实中要坏。”
1909年的温厄姆镇。
“这辈子唯一不用做家务活的时候”
因为母亲患有帕金森综合征,门罗在十几岁时就开始承担家务活。考上西安大略大学时,她就知道自己只能读两年大学,因为只申请到两年的奖学金。对她来说,在大学的两年是生命中一次短暂的假期,也是“这辈子唯一不用做家务活的时候”。大学期间,她开始认真写作。“除此之外我什么都做不了,因为我没钱。”西安大略大学艺术学院1924年的老照片。(图/wikimedia commons)
结婚是一种“逃离”
“门罗”这个姓,来自她的第一任丈夫詹姆斯·门罗。她结婚时20岁。“当时,我就像维多利亚时代的女孩子一样——结婚的压力非常大。当时女人们认为结婚是一种逃避的方式:如果我结了婚,人们就不会再为这事儿来烦我了,我从此就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,展开新的生活。我认为我当时结婚是为了能写作,能稳定下来,可以把精力集中到重要的事上面。”
婚后,这对夫妇从加拿大东部移居几乎在加拿大最西边的温哥华——“加拿大境内我们能去的最远的地方”。这也是一种“逃离”——离开故乡。
温哥华。(图/wikimedia commons)
“怀孕时更是疯了一样写作”
整个20世纪50年代,门罗几乎都在怀孕、养育孩子中度过:三个女儿依次在1953年、1955年、1957年出生(二女儿出生不久夭折)。“怀孕时我更是像疯了一样写作,因为觉得有了孩子,我就再也不能写作了。每一次怀孕,我都备受鞭策,想在孩子出生前写出些惊天动地的东西来。事实上,我什么惊天动地的东西也没写出来。”在接受《巴黎评论》采访时,门罗这样表示。门罗花了15年时间,才于1968年完成了第一部短篇小说集《快乐影子之舞》。“《那天的蝴蝶》是最早写出来的,大概是我21岁时完成的。我还清楚地记得写《感谢送我们回家》的情景,当时我的第一个孩子就躺在我身旁的摇篮里,那应该是我22岁的时候。创作得比较晚的篇目都是我30多岁时写的,《快乐影子之舞》算一个,《乌得勒支和约》也是。”《快乐影子之舞》
[加拿大]艾丽丝·门罗著,李玉瑶译
新经典∣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,2023-11
“死就死吧,已经写了那么多”
1963年,门罗一家搬到维多利亚市,夫妇二人在维多利亚剧院后方一个小巷内创办了门罗书店。1984年,门罗书店搬到位于市中心的政府街,其所处的建筑是始建于1909年的加拿大皇家银行。开了书店,家务之外,门罗还得再分出一块时间给书店。她说自己写《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》时,效率特别高:她得照顾四个孩子——三个女儿(门罗小女儿1966年出生)、女儿的一个小朋友;与此同时,一周还在书店工作两天。门罗39岁那年,有一段时间,她每天写到凌晨1点,然后早上6点起床。她当时觉得自己就快死了,心脏病都快发作了,然后想到:“好吧,死就死吧,反正我现在已经写了很多了。然后他们就会明白,我这么努力到底是为了什么。”她也想过写长篇小说,“但如果你需要掌管一个家,照顾年幼的孩子,尤其是在一次性尿布和洗衣机发明之前,你很难找到整块的时间”。门罗书店推荐书区。(图/tourism victoria)
“千万别上我的课!”
1972年,门罗与第一任丈夫离婚。次年,她在位于多伦多的约克大学找了一份教职,教授创意写作。这段教学经历,让门罗觉得不堪回首。在当时的加拿大,约克大学算得上是一所锐意进取的大学,可她班上的学生基本上全是男生,只有一名女生,“他们写的全是当时时髦的东西,不仅难以理解,而且陈旧平庸”。大学开设写作课的目的,更像是一种培训,以便学生将来进入电视行业,“得心应手地使用陈词滥调”。有一名女生想来上门罗的写作课,她赶紧阻止:“千万别!千万别上我的课,你只需要继续给我看作品就好。”约克大学开设的创意写作课。(图/york university)
故乡给予归属感
1976年,门罗重遇大学时的暗恋对象杰拉德·弗莱林,与之再婚后,定居克林顿镇。这里离温厄姆不到20英里,最初他们是为了方便照顾双方父母而留下的,后来却一直没有离开,因为,“这里的风景对我们来说都很重要”。门罗说,感谢杰拉德,让她能以不同的眼光看待这里。“要是换作别的风景、别的湖泊、别的城镇,我就没有这种归属感了。”克林顿镇。(图/100 towns of canada)
门罗名篇《办公室》中,主人公“我”是一名作家兼家庭主妇,一天晚上,她在熨衬衣时想到了一条解救自我人生的出路。她对正在客厅看电视的丈夫说道:“我想我应该有一间办公室。”显然,“我”是响应弗吉尼亚·伍尔夫的号召(“女人应该有一个自己的房间”),打算租一个办公室用以专心写作。但刚说完她就意识到,“这听上去像是一个过分的要求,一次罕见的自我放纵”。“若是我想要一件貂皮外套,或者一条钻石项链,几乎都要容易些——这些才是女人要的东西。”“我”租下一间办公室,饱受房东马利先生之扰,因为他认定“淫荡与写作,有一种暧昧的美妙关系”。最终,“我”只好落荒而逃。门罗说,《办公室》源于自己的真实经历。她租过一间办公室,除了这篇《办公室》,她在那里什么也没写出来。《一间自己的房间》
[英]弗吉尼亚·伍尔夫著,瞿世镜译
上海译文出版社,2023-4
乔纳森·弗兰岑在为门罗小说《逃离》所写的序言中写道:“门罗不断讲述的故事如下:一个聪明、情欲旺盛的女孩在安大略省乡间长大,没什么钱,母亲非病即死,父亲是名中学老师,娶的第二任妻子很是难缠,女孩通过奖学金或某个决绝的利己行为,尽早逃离了穷乡僻壤。“她早早地结婚,搬到英属哥伦比亚,生儿育女,之后婚姻破裂,而她远非无辜。她或许事业有成,是一名演员、作家或电视名人;有过几段罗曼史。当她不可避免地回到安大略省,她发现青少年时期的家乡景色令人不安地发生了变化。尽管是她抛弃了这个地方,但返乡未受热切欢迎这一点对她的自恋情结仍是一个巨大的打击。“她青少年时期的那个世界,正以其老派的礼仪风俗,坐在审判席上,对她所做的现代选择进行着评断。仅仅是试着作为一个完整、独立的人而存活下去,就使她招致种种沉痛的失去和错位,使她造成伤害。”
不断重复同样的元素并没有什么不好。“随着不断地回到同一主题,她的发现愈来愈多。”《逃离》
[加拿大]艾丽丝·门罗著,李文俊译
新经典∣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,2016-10
文学与电影
西班牙导演佩德罗·阿莫多瓦是门罗的铁粉。在他2010年执导的《吾栖之肤》中,《逃离》被设定为遭囚禁的女主的精神食粮。他也曾在西班牙报纸上写道:“如果要讨论文学与电影的关系,最好的例子之一就是朱莉·克里斯蒂主演的《柳暗花明》——改编自我最爱的当代作家之一门罗。”《柳暗花明》改编自《熊从山那边来》。2016年,阿莫多瓦选取了《逃离》中三个相互关联的故事,将它们合起来,改编成电影《胡丽叶塔》。(图/《胡丽叶塔》)
“美国南方作家是第一批真正打动我的作家,他们告诉我,作家也可以写小镇风光、村人风情,以及我所熟知的生活。”门罗说,连她自己都没有真正意识到,她真正热爱的美国南方小说家都是女性——尤多拉·韦尔蒂、弗兰纳里·奥康纳、凯瑟琳·安·波特,还有卡森·麦卡勒斯。“她们让我觉得,女性也可以写奇特的、边缘化的东西。”当然,她自己也喜欢写这类故事,并认为这是女性作家擅长的领域。男性作者则擅长写那些与现实息息相关的长篇小说、一些主流的大部头小说。她承认,自己是一个女性主义者,“但仅限于我赞成的某些方案”;另外,如果女性主义作为一种对待生活的态度,由别人强加给她,她是不会赞同的。
《心是孤独的猎手》
[美]卡森·麦卡勒斯著,宋玲译
上海译文出版社,2022-4
作家韩松落指出,长期生活在安大略省小镇,门罗因此常常被人们投以“游客凝视”,以为她书写的是小镇生活的丰美恬静,至多有点淡淡的悲哀,所以称她为“当代契诃夫”;但她写的,实则是自我审视的目光钻探出的深渊。学者丁林棚则指出,门罗不属于批判现实主义范畴,不像契诃夫那样通过展示小人物的生活片段抨击黑暗现实,她的作品就是生活本身。而且,门罗将自身融入故事,呈现了“现实即故事,故事即现实”的特质。“封闭的世界、自由的想象、逃离、醒悟和回归,这些不仅是门罗故事的主题,也是加拿大文学的永恒主题:小镇就是宇宙中心,是万花筒。”丁林棚写道。《传家之物》
[加拿大]艾丽丝·门罗著,李玉瑶译
理想国∣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,2017-10
“艾丽丝,赶快接电话啊!”
2013年10月10日,诺贝尔文学奖宣布获奖结果时,媒体和诺奖委员会都在寻找门罗,因为他们联系不上她。她的好友、作家玛格丽特·阿特伍德在推特上说:“我的电话都快被打爆了,艾丽丝,赶快接电话啊!”当时门罗在温哥华岛上,当地时间是凌晨4点。最终,是女儿叫醒了她。门罗说:“我完全没有想到。你知道,我来到西部,想的是要处理很多家务事,我没有留意诺贝尔,直到最近。”在门罗看来,自己得奖对于短篇小说而言意义非凡。“我希望人们能意识到,短篇小说是重要的艺术形式,不是随意写写,直到你有素材去写一部长篇。让短篇小说还原它本来的地位。”她没有亲自前去领取荣誉,而是录制了一段长访谈,以代替正式的获奖演讲。当被问及写作是否耗尽她的精力时,她的回答是肯定的,随后,她补充道:“但你知道,我总是为我的孩子们准备午餐。”2013年,门罗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,接受长访谈。(图/nobelprize.org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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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丨桃子酱
编辑丨苏炜
校对 | 黄思韵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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